问“中国男士为什么在当下不爱穿西装了”,即意味着他们曾是热衷于西装过的。
1933 年,鲁迅在《报告月刊》刊登文章,提笔表明当时“着西装”在上海的必要性:“如果一身旧衣服,公共电车的车掌会不照你的话停车,公园看守会格外负责地检讨入门券,大宅子或大客寓的门丁会不许你走正门。以是,有些人宁肯居小房,喂臭虫,一条洋服裤子却每晚必压在枕头下,使两面裤腿上的折痕每天有棱角。”
民俗学专家徐龙华在《上海服装文化史》中举例描述改革开放初期西装被重新关注的现实:“上海的一些文化单位为职工谋福利,就集体为职工做洋装,而且请的都是上海著名的西装店,因此制作出来的洋装都非常标准。一样平常这样制作的洋装是三件套:西装、西裤之外,还有西式背心。”
自开埠以来,上海一贯是中国时尚潮流的引领城市。因而,在某种程度上,西装在上海的盛行可以看作是中国男装盛行趋势的预报。
清朝末年,伴随着口岸开放、租界开辟、洋务运动和留学运动,西方天下的“标准式”着装模样形状“洋装套装”(Tailored Suits)传入中国。1904 年,上海的“王兴昌记”已经制造出国产洋装。在中国,改服,尤其是改男服,一贯是古代朝代更迭中的一定。民国继续传统,以“现代界各国趋用西式,自以从同为宜”为情由将西装年夜制服作为大礼服。自此,西装在中国得到了正统地位。时至 30 年代,对西装的推崇在一定圈层中已经到了“欲谈交际,必穿洋装;不穿洋装,莫谈交际”的程度。
西装正行之时,中山装出身。这款由孙中山与黄隆声创制的衣饰后在蒋介石的令下成为政府官员的制服。新中国成立后,中山装依旧是党和国家领导人的标准服装,到了六七十年代,这种又被称作“毛装”的服装已经成为中国人着装的一定,无论男女,而仅以颜色区分职业——工人穿蓝装,军人穿绿装,干部穿灰装。
美国时装史学家Anne Hollander在《性与西装:当代着装革命》 (Sex and Suits: The Evolution of Modern Dress)论述西装长盛不衰的缘故原由,在她看来,西装是一种把身材空想化的制服“通过垫肩和调度后的比例,你可以复制好看的体型,还能遮住不太好看的身体”。中国学者庄宇在一次有关于中国男性气质的采访中表示,改革开放后,商务型的精英形象成为判断一个男人成功与否的标志。
旁边滑动:王家卫辅导的热播剧《繁花》,胡歌饰演的男主角阿宝剧中的西装均由意大利品牌 Giorgio Armani 量身定制,流畅剪裁的西装套装突出了主角斗志昂扬的年轻贩子形象。
因此,能把人体塑造得完美、体面的西装在上世纪八九十年代重回中国人的视野,并掀起了一番有关于“如何标准地穿西装”“在什么场合下要穿西装”等涉及西装礼仪、西装文化的学习。日本是全天下公认的最爱穿西装的国家之一,自明治维新后,日本男性在校穿学兰(又称“诘襟,一种方形立领套装,始于 1885 年东京帝国大学的学生制服)、事情后穿西装成为常态。即便是到了本日,在“不给别人添麻烦”的道德意识和社会文化下,日本弘大的上班族群体依然是穿着全套修身西装的主力军。
然而在中国,情形并非如此。面对西方文化,中国从来并非通盘接管,即便是在以西装为前辈的民国初年,“反对西装,提倡中服”的声音相继而来。如今,在当代男装休闲化的大趋势中,在绝大多数成年男性都不具备西装穿着发展史的中国,西装衰落的趋势尤为明显。
可以说,在婚礼、事情口试等分外场合之外,在日常生活中仍惯于穿着全套合身西装的中国男士的比例并不高。而即便是在过去有着严格着装标准的商务领域,职员穿着哀求的范畴也愈加宽泛。在很多时候,西装三件套中的马甲在西装穿着中被抛弃,更不要说领带、领结、胸针、袖扣等细节装饰。单排扣西装比双排扣更盛行、需求更大。据干系人士透露,曾经将全套西装视作 “制服”的金融与法律行业,如今也已经对着装的“正式性”不做详细哀求。
根据国信证券在 2023 年 6 月发布的男装行业专题报告,中国男装品牌从商务正装向舒适度较高的运动休闲和功能性衣饰转型。而艾媒咨询统计得出,即便是在受到新冠影响而整体发展放缓的疫情期间,运动鞋服也实现了 15-20% 的增长。2022 年中国衣饰消费者偏好衣饰类型中,休闲和运动风格的衣饰分别占到了消费者偏好的 59% 和 47%,同年的整年中国衣饰男装发卖商品 Top 10 排行中,西装则排在末端,仅仅霸占 10.5% 的份额。而穿搭方面,说是来自互联网精英的影响也好,说是来自“老钱风”的影响也罢,西装置运动鞋、配棒球帽成为常态,西装本身的正式感在着力被弱化。
旁边滑动:中国设计师品牌 Sean Suen 2024 秋冬系列
在男装年轻化、休闲化、潮流化的大趋势下,许多中国本土男装品牌或在设计上、或从面料上改进,使得曾经死板的中国男装变得松弛。利郎于 2016 年推出青年商务系列“LESS IS MORE”,并在 2023 年 10 月与设计师品牌 Xander Zhou 发布联名系列,后者以角色为设计出发点,工装、潮流感、未来感元素融入极简主义风格,商务男装转变为制服时尚。报喜鸟则推出运动洋装系列,在通过轻构造或无构造工艺一改传统西装板正廓形的同时,利用更加有弹性和轻薄的面料打造西装。在本土男装潮流升级的浪潮中,海澜之家和九牧王在面料方面发力,分别推出 “六维弹力裤”和“小黑裤”,使得其产品更加符合当下户外盛行趋势,尤其是年轻男性的着装需求。
在谈到西伪装为一种“刚需功能性”服装的时候,西装高等定制品牌 Mr.Dandy 的创始人胡榛表示,Mr.Dandy 的“刚需客人”约占客人总数的六成。而在其余的客人中,大约有一半对付定制西装的需求是无论场合的,他们只穿“全定制西装”(Bespoke)。而别的的两成人群则是会在日常穿着成衣的同时,在西装品类方面选择定制。
胡榛用了“见多识广”一词来概括店里那些最忠实的客人。“大家会以为选择定制西装是由于职业需求,比如金融行业的从业者们,但是我这么多年不雅观察下来,反倒是以为这些人本身是由于重视生活品质才选择了定制,而他们恰好从事了金融。”胡榛本人即是如此。从哥伦比亚大学数学系毕业后,他先后在纽约华尔街和北京从事金融事情,同时是全定制西装的消费者和研究者。“我以为我即便当初没有从事金融,也终极会从喜好有设计的衣服转到定制西装上来。我也有至今一贯在金融行业里,但是对西装不感兴趣的朋友。”
从胡榛的个人的西装定制奇迹也能侧面不雅观察到,在中国,西装定制有着稳定的客群。从 2014 年开始,Mr.Dandy 的规模在 10 年的韶光不断扩大,目前已经在北京、上海、深圳、武汉和郑州开设了 5 家门店,不仅供应非西装品类的服装定制服务,还延伸出相应的酒廊和餐厅,在更多维度上磋商和打造名流生活办法。
“平心而论,虽然咱们海内西装定制起步比较晚,但是我们的进步速率非常快,而且在创新和找到自身定位超前于欧洲的传统定制品牌。”胡榛说道。在他看来,中国人强大的学习能力、对细节的极致追求,这些如今被戏称做“卷”的特质,注定了中国定制品牌的飞速发展。“如果从比例上看,国人中对西装很有理解或者长期进行消费的人群的确不多。但是如果从我们14亿的人口基数看,这很小比例的人也构成了很强大的细分市场,他们热爱定制西装,而我们也会与之一同创造更具有当下和个人特质的西装。”
Hollander 在研究男士西装时,强调它具有某些“令人恼火的完美性”(Irritating Perfections)和“连续性”(Continuity)特色。它稳定,并且影响了 20 世纪女性的穿着办法。相应地,女装的不稳定性使得其对社会的奇妙变革更加敏感,因而迅速地做出转变。比来,新中式女装大为盛行,同样的背景下,中国男性的着装办法是否会向着更具民族性和本土文化性发展呢?
胡榛透露,Mr.Dandy 的确在开拓新中式服装,希望将民族元素以更加当代化、年轻化、时髦化地形式通过定制服装进行表达。但他强调,这样做的缘故原由紧张在于个人喜好,而非根据市场数据与预测。“我相信会熟年轻人乐意考试测验,但这里面究竟能有多少人,我现在还不知道。”
然而,任何表象上个人的选择,背后都有着相应的经济、政治、文化根本。曾几何时,被人看作不在意、也不睬解时尚的中国男士是最在意穿着的。士大夫最重礼仪,什么时候该当穿什么,什么身份的人能穿什么、什么颜色、什么纹样,讲究颇多,容不得半点差池。随着中国经济的腾飞、民族自傲的增强,以及自我个性和表达的挖掘,中国男士自然而然地希望找到那些更加“我”和“我们”的着装。仅看独立设计师,Ziggy Chen、Pronounce、Xander Zhou、Ao Yes……曾经或正在从民族衣饰出发探索中国男士着装的品牌就不胜列举。
旁边滑动:中国设计师品牌 Ao Yes 2024 秋冬系列
林语堂写于 1934 年的《论西装》一文阐述了中洋装装在哲学上的不同:“西装意在表现人身形体,而中装意在遮盖形体。”洪晃在接管《WSJ.》中文版采访时直抒东西方传统上对付男性气质的理解有所不同,西方的“男人”强调身体上肌肉和部分器官尺寸的大小,而东方所推崇的是精神和头脑。
生活在厦门的设计师 Ian Hylton 亦曾在接管媒体采访时做过类似表述。他认为美国人把男士着装当作某种盔甲,是对天下的抵御,穿权力套装是为了掌控天下,而中国男性在穿衣方面更加洒脱和优柔,不追求侵略性和斗争性。
Ian Hylton 的中文名叫做仪安,他在西方时尚界从业 20 多年后,于 2005 年移居中国厦门,担当 Ports 1961 男装创意总监,并因此与妻子刘旻相识。仪安与刘旻共同在 2010 年创立了颇具中国美学的女装品牌 Ms MIN,并在 2020 年开辟男装品牌 IAN HYLTON(曾用名 XIANSHENG)。他在中国生活了近 20 年,希望设计出符合中国男性生活办法的着装。
旁边滑动:Ian Hylton 2024 春夏男装系列
洋装套装的衰落、男装的休闲化,一定程度上源于人们日常生活中公与私界线的模糊。这与技能发展有关,与社会变革有关,但都将男性的穿着需求指向一种多场合性和功能复合性。在品牌记录片中,仪安以自己穿着的一件带有中式元素和西方剪裁制作完成的夹克衫举例:“它出行便利,穿着舒适,防水防风,保暖,可以穿着去买菜或者出席正式场合。”
如此务实的朴素追求,暗合了中国男士的穿衣传统。据记载,北平时代的知识分子大多是中西结合式的穿搭办法:上身是中式长衫或大褂,下着西裤,脚上是半新不旧的皮鞋。可见,中国人是不拒打破常规的穿着的,自有在外来的与本土的、 接管和谢绝之间摸索奇妙平衡的传统。
当中国男士不再知足于西方衣饰,他们的着装将以若何的形式呈现,答案依旧是不得而知的。但从本土性出发探索着装,并在过程中发扬本土性,领悟于时期,已然是一种一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