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锦添的镜头里,留存着王祖贤退出娱乐圈前末了的影像。
那是2005年的台湾,她已有退隐之意,拍摄现场的气氛严明、紧张,人们感想熏染到她快离开了。但那一次,叶锦添和她拍得很尽兴,从早上10点直到第二天中午。叶锦添问:“你有没有兴趣再拍下去?”她便爽快地说:“好啊,来啊。”那次拍摄之后,她就正式隐退了。
春日的北京,樱花落满街头。叶锦添事情室在昌平的一片别墅区,小区有些年头,邻居在院落里打造着中式或欧式的繁复景不雅观,叶锦添的庭院很简洁,四下无人,一棵枯树显得分外寂静。他戴着贝雷帽,系赤色围巾,时而握住杯子,礼貌地点点头。
作为视觉艺术家,人们熟知叶锦添,多数由于电影、服装、舞台艺术。2001年,叶锦添凭借《卧虎藏龙》得到奥斯卡金像奖“最佳艺术辅导”和英国电影学院奖最佳服装设计奖两项大奖,曾在《英雄本色》《胭脂扣》《人在纽约》《大明宫词》《夜宴》《赤壁》等浩瀚影视作品中担当美术辅导及服装造型设计,得到诸多国际奖项。2023年,收成票房口碑的《封神》第一部,亦由叶锦添担当美术辅导兼造型辅导,在富商历史中实践东方美学。
叶锦添的创作游走于不同的艺术形态,而他最器重,也最被忽略的一个身份,是拍照师。1986年,叶锦添从喷鼻香港理工大学高等拍照专业毕业,在生活中,拍照师角色的占比有百分之四五十。他常常拿起相机,抓拍那个“涌现”的瞬间。一开始是在电影片场,后来,在欧洲、南亚、北极……他穿梭在不同文化之中,探索韶光与空间的奥秘。
他试图从生活中不断抽取某种局部,以达成抽象的韶光意义。而通过影像与空间细腻的直觉产生的二度空间,使得拍照成为一种可见的诗。“它记录的不但是少焉的韶光,也是韶光的深度。”叶锦添说。
1970年代美国新纪实拍照旗手黛安·阿勃丝(Diane Arbus)对叶锦添影响颇深。在她的镜头中,畸形人、流浪汉、同性恋者、裸体主义者、智障儿童成为被“歌颂”的群体,匆匆使不雅观者重新思考畸形与正常,常态与非常态。“她用极度激情亲切又孤绝的眼神看着天下,让我真正理解到拍照的真实面貌。”叶锦添说。
2024年,叶锦添将多年拍摄的作品结集为拍照集《凝望》,先容他不雅观看天下的办法,以下是根据专访内容及叶锦添写作笔墨整理的自述:
“隐身”于片场
韶光是一种多维的存在和流动,我一贯沉迷于对韶光的探索。这些年,我开始整理自己,做过许多展览,但少有人理解我在做什么。我一贯在研讨不同艺术的堂奥,拍照是我一贯在负责做的事,现在,我想第一次以拍照师的身份涌现。
我进入拍照的天下,是一个很自然的状态。我的哥哥是一名拍照师,很早便创立了自己的拍照事情室,他送给我一台摄影机。在家里,我是最小的,一贯随着他考试测验的步伐。校园时期的我,一贯困在自我的空间,不被人认可的觉得总折磨着我,总是与这个我渴望亲近的天下产生间隔。
我想连忙冲破它,拍照成为我可以在现实生活中站在阁下不雅观察的一张门票,可以偷偷窥视我所感兴趣的人们是怎么在那个地方生活与发光的。我可以通过这张门票遨游天涯,不会受到其他天下代价的滋扰,在一个弱小的自我之中找到真理。
我的早期拍照,环绕着我的履历而发展,我喜好看到与自己在现实天下中所见的不一样的天下。当时,我同时拥有两个机会,一个是进入刚开设的喷鼻香港理工学院(编者注:现为喷鼻香港理工大学)高等拍照专业,另一个来自资深电影人卢玉莹,我接手了她当时还在实行的人物拍摄与写作,开始了我奔忙于片场之间的隐形生活。
那段期间,我拍摄了周润发、张国荣、张曼玉、梅艳芳等演员的早期形象,逐步形成了早期拍照的脉络。那时现场在拍戏,要拍演员穿着戏服、有场景,一定是正在拍的时候。那会儿常日最难搞,由于不让你进去,机器和灯,都把位置占满了。而且他们都很凶的,我那时还比较小,但我便是,管你的。
1987年,《龙虎风云》剧组,喷鼻香港。叶锦添习气“隐身”于片场,在各个角落拿着摄影机拍照。周润发的这张片场照,是在正式拍电影之前的打板,他已经进入了拍摄状态。他那时刚拍完《英雄本色》,正值当红。(拍照/叶锦添,受访者供图)
《曾经》这张照片也是早期作品,在电影《胭脂扣》的片场,当时我没办法动,这个位置阁下都是人,中间还有一盏灯。但是我刚好看到张国荣在镜子里,我拍的时候没怎么选择构图,拍了出来之后,创造有三个时空在(同)一张照片上——梅艳芳和张国荣在对话,镜子上的张国荣,老妈妈。我以为这张照片越久越喷鼻香,当张国荣离开我们后,我就以为它一贯在往深了走。照片中他和梅艳芳对视的画面已经在逐渐变暗,以是他真正存在是在镜子里,彷佛韶光线一贯今后推,可以推到无限远那种觉得。
右侧坐着的老妈妈卖力扮装,也是一个写实的韶光的象征,张国荣和梅艳芳都在梦境,是1930年代的氛围,跟我们有很大的间隔感。照片中溘然间涌现很多并置的构图,而且它们还在对话。有现在,又有想象,而它又变成永恒,是一张很教科书式的照片。
《曾经》,1987年电影《胭脂扣》片场,喷鼻香港(拍照/叶锦添,受访者供图)
1990年代,我曾有一段韶光给杂志拍专栏照片。林嘉欣这组照片是为ELLE台湾版拍的,她那时还没有正式出道,刚从加拿大回来,想进演艺圈发展。那天,她刚下飞机就来到拍照棚,在我开的酒馆里通宵拍摄。
好乖的一个小女孩,十点钟我们开始拍,换一些衣服。拍到晚上,我问她你累不累啊?我说我还想拍,后来那些杂志社的人帮我借来衣服,她那时已经很累,但我们一贯拍到第二天凌晨四点。
到那个韶光点,大家都有一种不在常态的觉得。后来她还跟朋友讲,她那天一贯在笑,她不知道怎么办理,由于她一困就笑。我们以为一点都不造作,而且她还有一点,我不知道怎么形容,有一点不是在防备,她很自然就进入那个状态了。
《入迷》,1990年代还未出道的林嘉欣,在叶锦添于台湾开的小酒馆拍摄杂志照片(拍照/叶锦添,受访者供图)
我曾在台湾生活多年,开过一家酒馆,在辽宁街,便是王家卫拍《春光乍泄》的那条街。那条街好有趣,所有老板都住在那边,你在每个店都能看到老板,即是他的王国,把店支配成他自己想象的那样。
我就住在辽宁街的二楼,台湾最老的公寓。酒馆逐步成为文化界聚会谈天的场所,白先勇、侯孝贤、钟阿城、朱天文、张大春、林怀民等,都是座上客。我也常带小戏院的人去演出,齐秦也常常去。我每天坐在那儿,蛮喜好那种觉得的。
“张力留在了照片里”
在我的生活里,拍照师角色的占比至少是百分之四五十,险些是比例最大的。通过拍照,我得以关注当下的天下,从天下攫取能量,进而深刻影响其他方面的创作。
我曾经多次去孟加拉国,拍过贫民窟的小孩、屋檐下的少妇、在船厂事情的少年、街头乞讨的老妪……有一次,一行中有一个白人,是拍记录片的,他一到那里就“疯”了,到处拍。我们在当地一看便是外地人,由于我们穿的衣服和他们不一样,去到哪里,每个人都看着我们,一整条街的人都看着我们,像拍大合照一样。
当我们去到一处旧码头,周围四处是垃圾,瞥见一群很强壮的当地人。这位白人朋友扛着摄影机,走到那群人面前,照片中的这位当地人已经不是太友善,他拿着相机走到他面前,停了大概五分钟,双方“对峙”着,觉得随时会打起来。我就走过去把这个瞬间拍下来,我们那时候好大胆,那个张力就留在了照片里面,有殖民问题,很繁芜。
《对视》,2010年,孟加拉国。(拍照/叶锦添,受访者供图)
我曾去孟加拉国的造船厂拍过,那里全是手工,没有机器,而且造的船很大,一块一块铁片都是用手打的,打平后,装到船上。我拍过很多小孩子的照片,拍的时候,根本不用花韶光沟通,他们不怕陌生人的,而且他们全在街头,十几二十个人。那些小孩感到好奇和新鲜,脸都快贴上镜头了。
孟加拉国当地女性结婚后,在家庭里的地位比较低,基本失落去了自主权。男女之间性别权利的差异很明显,我拍过好几张照片跟这一主题干系。
我和编舞家阿库·汉姆(Akram Khan,孟加拉国裔英国舞蹈家、国际舞蹈界最具原创性的当代舞编舞家,被誉为“21世纪舞坛第一传奇”)一起去过孟加拉国,他问我该当跳什么舞,我说你该当回你的家乡(取材)。
后来我们做了一个舞台剧《源》(《DESH》),拿了很多奖,个中我用倒悬的布条置成一个场景,阿库·汉姆一个人跳很多角色,个中一个是他父亲,他一贯站起来,掉下来,站起来,掉下来。倒悬的布条象征家乡水的倒影,一个永不重来的韶光,他老爸说你要回到那片地皮去,但是他去找他的故乡,已经找不到他的地,舟子带他去河上,已经看不到底,都是英国人种的水草,他们养鱼都没法养。
舞台剧《源》现场。(拍照/叶锦添,受访者供图)
“你心里在想,它就会涌现”
台湾澎湖是一个很能出电影的地方,我有一个朋友,他就住在澎湖,一贯打电话说,你来啊,这边很好玩的。他的家在一处荒漠的地方,周围没有屋子,是在一个坟场的中间。
这给人觉得很奇怪,但在澎湖彷佛又显得不那么奇怪,由于澎湖有很多坟场,后来由于1990年代经济好,宅兆全挖了,留下很多空墓穴,一个一个珊瑚铺在里面,彷佛人的脸一样。我们住的屋子阁下都是,在周围走,在码头上都会看到这些东西,多少年都没有人整理。
那个时候我对这些与去世亡干系的东西,比较感兴趣,澎湖的很多场景和事物都让我感想熏染到了灵性。它像是天下的边缘,而这个边缘牵扯着现实天下无法阐明的一些东西。这张照片的场景彷佛在海边,有海岸,有船,有海里的八爪鱼,但实际只是民居旁的一处荒废地,而这个看着像八爪鱼的东西,实在是船用浮球。
《冥海》,台湾澎湖。(拍照/叶锦添,受访者供图)
我们还碰着一位比较奇怪的艺术家,七十几岁了,我那时去他那边,在路上看到好多床单烂掉了,他画了一些人在床单上,他还自己做木雕、珊瑚雕。那些木雕的质料,大部分是他从海边拉回来的漂流木,或许已在大海里漂流了数百年。他有一个好大的园区,都是他的雕刻,怪得不得了,他还会舞蹈。
拍照有一个有趣的地方,有时候你心里在想,它就会涌现,有一种牵引感。你也不知道,就顺着前面走,以为彷佛还须要走,那个东西还没涌现。像这张照片,正常来讲,狗走过来,是非常短的瞬间,它就会离开了,而这条狗站那儿好久。
当时我跟朋友在一个山坡上谈天,我一贯知道它在,但是没有想过要拍,但后来我们聊了一下午,它还站在那里,我就拍了下来。彷佛黑泽明的电影。
《灵在》,2005年。台湾澎湖的一处荒野,一只黑白花纹狗定神望着一张中间破了洞的废弃沙发。叶锦添认为场景充满荒诞感的同时有一种阴郁的感情,这张沙发可能是小狗主人曾利用过的,又或许它真的看到曾经的主人正坐在沙发上。“他和它抛开世间俗事,悄悄地对看,亦真亦幻。这片荒野旁有个大坑,里面全是废弃的家具,特殊像灾害现场。”叶锦添写道。(拍照/叶锦添,受访者供图)
我不太喜好平凡现实的天下,梦想总是可以让人渡过难关。原来属于纪实的拍照,我曾对其藏在韶光里的秘密充满兴趣,我并不相信现实所见是唯一的真实。我不反纪实的原初,我反纪实的现状。在一个商业社会,太多人用非常熟习的措辞系统去影响你,彷佛措辞可以帮你去整理这个天下,但是我们已经在整理天下这个别系里被绑架了。
我们那个年代该当跟现在的年轻人很不一样,我现在没法体会年事很小的那些人,但是我能觉得到“超声波”,信息多得不得了。但是他们走得非常平面,我以为非常可惜,他们没有走得更fancy,由于被商业的打算思维、数据思维影响之后,走深入就分外困难。
我觉得现在全天下太过物质,太过弱肉强食,每个人都逼你去创业,教你一些技巧,让大家自由搏击。你给我钱,我请教你怎么打,就像一个斗兽场,根本没有人管那些人失落败了怎么办,这是一个很大的危险。
但是后来我看到今年奥斯卡还是有些人冲出来了,像诺兰还是冲出来了,虽然有些东西很难兼顾,就比如说讲原子弹,一个日本人都没有,那你在讲什么?但是我以为在当下拍这部戏(编者注:指电影《奥本海默》)还是很故意思。
南方周末 付子洋 南方周末演习生 董嘉迪
责编 刘悠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