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1年3月11日午后，吴益峰的公司来了许多客人。大家围坐在茶桌旁，吴益峰烧水，烫壶，沏茶，动作一气呵成。
吴益峰是80后莆田人，莆天下装饰设计有限公司的董事长。他设计的一些豪宅在当地小有名气，慕名而来的客户越来越多。2015年公司成立，第一年只有七八十单买卖，古迹年年增长，现在每年一百来单，忙不过来。
茶还没泡上几轮，一位夹着包的中年男子涌现，向吴益峰展示了一张照片，一栋简欧风格的建筑，是他想要的效果。他的另一个哀求是，要一个“非常大的门头”。
一番商榷后，男子紧皱的眉头松了些，扭头对旁人感叹：“盖屋子是百年大计，我最近为了盖好屋子，头发都愁白了！
”
2021年2月22日，农业屯子部党组成员兼中心农办秘书局局长吴宏耀在新闻发布会上表示，严禁城里人利用屯子宅基地建别墅会馆。
随后，话题“福建屯子的屋子有多豪华”登上微博热搜，阅读量2亿。一则视频里，欧式别墅、法度模范拱门、罗马柱等泰西风格建筑涌如今福建乡下的田边、路旁，吸引了24万网友点赞。网友评论，“‘还记得你说家是唯一的城堡’，原来这句歌词是唱给福建的”。
为什么福建屯子会有那么多欧风美格的豪宅？
莆天下装饰设计有限公司董事长吴益峰。 （南方周末 翁洹/图）
究竟有多“壕”？
美兰村落位于莆田市北高镇，是一个较为偏僻的沿海村落。
90后陶子豪是当地人，他见告南方周末，美兰村落里做黄金珠宝买卖的人多，“在全国珠宝行业里占了70%的份额。每个城市里，10家珠宝店可能有7家是我们的人。”
近十年，村落里不少人家新建了屋子，个中不乏豪宅。
3月11日，南方周末看到在通往美兰村落的路边，一栋金色洋房分外刺目耀眼。地上建筑约有6层半，两部对称的入户旋转楼梯通向二楼大门，高耸的门头刻着金色浮雕，楼顶还有凉亭。整栋建筑采取了金色的玻璃幕墙，熠熠生辉。房前停着一辆宾利，车头立标、进气格栅和车轱辘都被镀成金色。
陶子豪认识这户业主，他说，业主也是做珠宝买卖，在村落里属于“暴发户”，平时亮相，“全身高下的衣服都是金灿灿的，手上戴了五排钻石。”
陶子豪对美兰村落的两栋别墅印象深刻。这两栋别墅在村落庄深处，有着巨大的弧形落地窗、雕花围栏和欧式圆屋顶。
他说，两栋别墅分别属于三兄弟中的两个弟弟，大哥则在村落里建了一栋更高的楼房。“这两栋是十多年前建的，当时算很厉害。业主家做房地产，以是会比较早有钱。”
与美兰村落相距十来公里的北高村落，也是一座由于珠宝买卖而富起来的村落庄。北高村落的别墅和洋楼密集，陶子豪站在村落口，“往这个方向，手机常常没什么旗子暗记，由于屋子太密集了。”
通过无人机拍摄的画面可以看到，不管是美兰村落，还是北高村落，都是欧式风格建筑居多，绝大部分楼房都有赤色斜屋顶。陶子豪阐明，这是福建建筑的特色，赤色象征吉利。
不过，网上流传的城堡式超级豪宅，在两个村落庄里屈指可数。“一个村落的豪宅毕竟是少数，大部分人还是过着平平淡淡的生活。”陶子豪说。
美兰村落一户人家正在建房，见南方周末上前拍摄，业主从屋内跑出，大声斥责：“你拍什么？”听到南方周末对屋子的赞颂后，业主放下戒备，喜笑颜开，“拍吧拍吧”。
一位阿伯正在搬水泥，他指着路边一所石头垒起的旧宅，见告南方周末，那是自己的屋子。“你看我屋子那么破，却在帮他修那么好的屋子。”
吴益峰在福建做过的豪宅项目中，业主的预算常日上不封顶。一位业主是华侨，家宅三层半，每层建筑面积160平米，在豪宅中不算大，却花了几千万。“家具都是纯入口的，一个灯一百来万。”
他做过最贵的一所豪宅造价过亿，通过一个平层将几栋建筑连在一起，每层面积超过1000平米。
他向南方周末展示另一户业主家的照片，一部旋转楼梯贯穿一栋5层半建筑，楼梯扶手镀金，“一米三千多元，一个楼梯几十万”。一盏巨大的吊灯悬挂在楼梯中间，垂下来有16米。
过去，村落民建房时会相互攀比，楼层越高越好。近年由于政府限高，攀高之风被遏止。
2021年1月30日，福建省出台《关于进一步加强屯子宅基地和村落民住宅培植管理的多少见地（试行）》，指出“屯子独栋式、并联式、联排式自建住宅不得超过三层”。
“之前镇政府过来拍照取证，会发关照书给违规屋子的业主，数次关照无效后会强拆。”陶子豪说，曾有一段韶光，每天都有屋子被拆。这也是前述业主呵斥南方周末拍照的缘故原由。
福建别墅的户型、方位、景不雅观、地皮公、围墙、门等，都是有讲究的。 （南方周末 翁洹/图）
“每一栋都有它的灵魂跟思想”
讲风水，是福建业主的共识。
吴益峰见告南方周末，屋子的户型、方位、景不雅观、地皮公、围墙、门等，都是有讲究的。
比如除非家中做官，不然门前不放石狮，放大象，代表“万象更新”。
入户门前面不能对着屋脊角，也不能有树、电杆，这叫“不能破中”。入户门是屋子的入财口，门庭相称于人的额头，门头相称于鼻子。“门庭是越大越端庄，入财口也要越大越好。”
进屋后，右手边一样平常是接待的地方，左边是喝茶的地方，分别对应干与湿。险些每家都有烧喷鼻香拜佛的“拜拜厅”，有的人家放在门堂，有的放在顶楼，但不能放在卫生间的位置，这叫“不能在胯下”。
厨房和餐厅，一样平常在屋子的后角落。厨房灶口不能冲门，灶台上面不能有排污管，厨房灶台跟洗菜池不能在一条线上，这叫“水火不相容”。此外，房间门不能对着床头，卫生间门不能对着镜子。
一栋屋子常日有如下分区：一楼是中堂、大厅、厨房、餐厅、卫生间和老人房。二楼是房间和茶肆。三楼是主人套房。顶楼做健身区，露天的地方是空中花园。楼顶屋面有抬高，可以再做阁楼，充当影视厅、汗蒸房。
地下室一样平常用来停车，还会做一个大厨房，内设柴火灶，还有小包厢、公卫，平时空置，有时用来办酒席。
“我们做设计，实在便是私人定制。风格元素有点雷同，但功能布局没有一户是千篇一律的。每一栋都有它的灵魂跟思想。”吴益峰说。
他回顾，前几年的屋子盛行简欧风——白色石料墙搭配红屋顶，加上石质雕花门顶和罗马柱，造型看重线条和雕花。之以是普遍采取价格相对昂贵的石材，是由于泉州的石材买卖发达，也算就地取材。
最近盛行的风格是轻奢，又叫“灰派”，以冷色调为主，不追求高楼层，但设计更精细、简洁、当代化。
也有一些小众化的设计需求。一位业主常年居住在江苏，想在莆田老家建一座苏州园林风格的庭院，因此耗巨资去做木质的长廊和栏杆。
大多数业主实在不懂设计，他们看到合眼缘的屋子，就拍照留存，然后去打听这个屋子的设计团队。吴益峰的许多客源便是这么来的。
业主们对付自己的屋子充满想象。南方周末看到了不少中西结合的搭配。比如，围墙墙头是欧式风格的雕花，墙上是中国风格的仙鹤、祥云和迎客松壁雕。再比如，欧式洋房的大门口贴着红联，阁楼上挂着鲜艳的大红灯笼。
修一栋豪宅须要多少钱？易盖房厦门分公司项目卖力人林枝和见告南方周末，就土建部分而言，福建自建豪宅的均价在2500-3000元/平方米，普通自建房在1800-2000元/平方米旁边。这还不包括石材和装修。而自建房的建筑面积，常日在300-500平方米。
易盖房是一家建筑做事平台，业务范围包括北京、长沙、杭州等7座城市。自建房是厦门分公司的主营业务，占比8成以上。
易盖房厦门分区实行卖力人杨洋表示，公司最近几年的订单量在逐年增加。全体福建，来自泉州、福州的项目最多。而建豪宅和普通屋子的数量，大概是3∶7。
绝大部分楼房都有赤色斜屋顶，象征吉利。 （南方周末 翁洹/图）
“盖房喂蚊子”
吴益峰做室内装潢起身，五年来，业务逐渐扩展到建筑外不雅观设计、施工、室内装潢一条龙。现在，公司有数十名设计师和工程队工头，工头底下又有各个施工队，分为泥水工、水电工、木工、油漆工、大理石工等。
五年来，吴益峰的业务范围从莆田忠门镇开始，逐渐辐射到灵川镇、枫亭镇、北高镇、东庄镇和福清。“忠门那一带，一个村落70%都是我们弄的”。
在莆田，不同地域的人群有不同的业务范围。数位本地人向南方周末先容，忠门镇做建材买卖的人多，东庄镇做医疗，北高镇、东峤镇做黄金珠宝，仙游县做红木，枫亭镇则是加油站。“一个人开始做，他会把周围人、把那个村落逐步带起来做那一行。”
莆田市公民政府网站显示，莆商实力雄厚，在海内大约霸占民营医疗行业50%、木材行业近70%、金银珠宝行业60%、民营加油站行业50%的市场份额，油画出口占全国的三分之一。
吴益峰接的单里，旧房翻新的项目最多，旧房改造占到了业务的1/3。他的客源来自口口相传，一些本地客户还带来了外地项目，包括北京、上海、广东和江苏。业主险些都是40-50岁的贩子，买卖有了一定规模。如果业主资金充足，又乐意合营，那么只需两年，就可以赶完一套屋子从土建到室内装潢的全部进度。
也有业主想空手套白狼。刚创业时，一些业主来找吴益峰，拿到设计图就走了，自己去找施工队。有的业主资金没到位，有钱做建筑部分，没钱做室内装潢。而工程一旦开工就没法停下，“一停，损耗会更多”。
踩的坑多了，吴益峰开始挑选客户。“我们一样平常先谈设计，聊设计费的时候，就能理解这个人干不干脆。有的人很抠，我就只给他设计，不管施工。”建筑量多的情形下，他会挑出10%-15%的单子作为重点打造。
修睦的豪宅大部分都有人住，只不过住的不是业主本人。
吴益峰回顾，由于业主大都在外地，一年回不了一个月，只有约1/10豪宅是业主常住。有些业主家的老人为了接送孙儿读书，或嫌大屋子生僻，宁肯住市区的商品房。有些业主为了保持屋子的“人气”，会专门请保姆来看家。
“花了几百万盖屋子，一年回来住不到20天。只哀求装修门面，室内好多都是空的，等孩子结婚的时候，给他装修一层、分房。我们本地话来讲，盖房用来喂蚊子。”
为何“起大厝”？
《福建行政学院学报》揭橥的《福建人的宗族不雅观念和外洋移民》一文指出，福建三面环山、一壁朝海，地理环境相对封闭，长期以来社会比较安宁、稳定。人们每每可以二三十代、数百上千年在一个地方生活，不必因动乱迁移。
因此，福建形成了很多聚族而居的单姓村落落和大姓巨族，宗族势力壮大。长期以来，人们通过建筑富丽堂皇的祠堂、举办隆重的祭祖仪式、定期重修谱牒等行为，不断强化族人的宗族和乡土不雅观念。
文章指出，在这种不雅观念的浸染下，有机会在外地站稳脚跟的村落里人，都会费尽心机地把家庭成员、宗亲、乡亲等人引带出去。在福建侨乡，村落民相互引带出国的故事比比皆是。
“探大甲，娶水莫，起大厝”是一句闽南俚语，意思是“赚大钱、娶俊秀老婆，盖大屋子”。吴益峰也说，福建人的普遍不雅观念里有两件人生大事，一个是结婚，另一个是盖房。
还有什么比一栋豪华宅院更能展示家族的茂盛、门楣的荣光呢？
易盖房厦门分公司项目卖力人林枝和见告南方周末，福建人喜好把屋子建得又高又“壕”，紧张是为了给家族添光。也有一部分人出于攀比生理，“屋子盖得越高，就越有面子。”
吴益峰的许多客户盖房，为的是今后还乡养老。“我们这边有一句话叫落叶归根，表面做得再好，早晚要回老家的。”有的客户年事大了，还没抱上孙子，吴益峰见告他，屋子哪个方位该当怎么弄，可能会旺子嗣。“盖完之后真的有了，人家就很戴德。”
除了面子和养老，更迫切的盖房动机来自婚嫁的现实压力。当地一些村落彩礼高达百万，而在老家拥有自己的屋子，是步入婚姻的一张黄金底牌。
“很多人盖房是被逼的，孩子大了要结婚，莆田人这么盖房便是为了下一代找工具、结婚。”吴益峰见告南方周末，有些人家里借钱也要修大屋子。“别人不管你家在外地有多少资产，你在老家有屋子，这才是最实在的。”
不过，福建的年轻人正在逐渐摆脱父辈对付建房的执念。
一位90后莆田网友见告南方周末，“老一辈人由于从小在这里生活，家乡情结是建房的情由。但年轻人常年在城市生活，对这里没有太大的感情，以为花几百万在这里建房，不如在城市买房。”
95后陈苏是莆田的年轻一代，家里做珠宝买卖。陈苏上高中时，父亲耗时两年、花费三百多万推倒老宅，新建了三层别墅。现在，陈苏和哥哥都在外地生活，平时住别墅的只有爷爷奶奶。
“我和我哥都以为没必要在老家建屋子。但父亲那一代就以为这样有面子呀，而且他以为纵然现在住城里，老了还是会回来生活。”在城里买屋子住就够了，是陈苏和哥哥的共识。
陈苏说，虽然村落里人在建房上会有攀比，“你家建5层，我就要建7层……一定要成为村落里楼最高的人。”但大家也非常看重血缘，同心协力，“全村落会一起掏钱修路、修庙，就以为这是我们的老家，是我们的根。”
（应受访者哀求，陶子豪、陈苏为化名）
南方周末 敬奕步 南方周末演习生 高越 毕研哲
